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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4/4/10 17:21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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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本文来源:央视一套」

“林子里有一万种声音,只要用心去听,就会明白整个大海滩上有多少生灵在叹气、说话、争吵、讲故事和商量事情。”

纯真年代

(节选)作者:张炜

我走出茅屋,走出小院,有时不知该往哪里去。到处都是树木,是各种花草。我已经把所有远远近近的树和草都认遍了,因为哪天遇到一株从没看到的植物,就会摘一片叶子、揪一根枝茎回家。外祖母大半会说出它书上的名字,还有当地的叫法。我一开始分不清同样开金黄色花朵的迎春和连翘,也分不清蜀桧和龙柏。它们都长得太像了。原来地上的茅草也有那么多学问,过去我总是把狗牙草和青茅看成同一种,后来才知道它们各有自己的名字。有一种叶子稍宽、草梗稍硬的茅草,它们生在路边一点都不起眼,外祖母说这叫“荩草”,“你瞧瞧,它就像最小的竹子,那模样多神气。”

我学会了像外祖母那样看树和花草的“神气”,就像看动物和人一样。在她眼里大丽花是穿花衣服的闺女,爱大笑,胖胖的憨憨的;百合微笑着看人,露出雪白的牙齿;黑菊是冷面的女人,她很傲气;蓝蝴蝶花非常害羞,不爱说话;山牛蒡一天到晚嘀嘀咕咕,嘴巴很碎;紫菀是读了很多书的姑娘,能背许多诗;萱草的心愫最好,是不讲穿戴的美人;白头翁是吉祥的花,谁遇到它都离好事儿不远了;梦冬花又叫“喜花”,谁见了都高兴;鸡冠花让人想起年轻时的事情,想多了使人叹气;望春花又叫白玉兰,是富贵花;合欢花刚一打眼使人高兴,看久了会想起远处的朋友;蓖麻开花小又小,可它能让一对少年越来越好……我别的不敢说,单讲蓖麻就让我信服,因为自从栽了蓖麻,我和壮壮的关系真的更好了。

我学会了像外祖母那样看树和花草的“神气”,就像看动物和人一样。

除了花草,外祖母对树也看得明白,什么树都别想骗她。她说树和人一样,性情是不同的,别看它们平时不吭一声,暗里也是有心眼的。她说海边林子里什么树都有,等于和各种人打交道。“白杨树英俊啊,它们从小到大都是干干净净的、有志气的!”她说。我有时在长了白杨的沙岗上待很长时间,真的喜欢这些大树。我发现喜鹊最愿在这种树上建窝,它们大概同样偏爱白杨。“橡树是林子里最有威信的,所有树都听它的,它话少,说一句算一句。橡树经的事多,遇到什么都不慌不忙。”她看橡树的眼神,就像看那些年纪大的老辈人一样。

我想着外祖母的话,在心里琢磨柳树、苦楝、毛白杨、胶东卫矛、栾树、刺槐、女贞、皂角。它们都在屋子四周。梨树和李子、海棠、柿树、无花果、桃树、樱桃属于另一类,这是结出馋人的果子的,那就要换另一种眼光。我觉得柳树脾气最好了,特别是对我们小孩儿好;刺槐不喜欢陌生人;毛白杨心肠好;栾树和野猫是一伙的……外祖母大致赞同我对它们的看法,不过特意告诉我:“槐树和野猫也是一伙的。合欢树喜欢小羊。”

我记住了她的话。她是从来不错的。我长时间看着茅屋东边那棵大李子树,它是我依偎最多的一棵树。它太大了,一到春天,它自己就开成了一片花海。它是我们这儿真正的树王。我甚至觉得它对一切的树和动物,就像外祖母对我一样慈爱。它顾怜一切,护佑一切。

林子里有一万种声音,只要用心去听,就会明白整个大海滩上有多少生灵在叹气、说话、争吵、讲故事和商量事情。

大海滩上的生灵包括了树木花草,而不仅仅是能够奔跑和飞动的野物。树木让风把自己的声音送给另一棵树,送给人和动物。比如鸟儿啄一只无花果,风就把四周白杨和梧桐的感叹传过去:“可怜啊!惨啊!呜呜呜!”兔子啃着狗牙草,把长长的草筋抽断,四周的草都在诅咒:“勒坏你的兔子牙!勒!勒呀勒!”这么多生灵一起咒骂,兔子吓得蹦起来就跑。

夜晚好像安静了。不,夜晚有一只鸟边飞边哭。还有一只母狐在抽抽嗒嗒抹眼泪,看着月亮祷告。花面狸一丝丝往斑鸠身边爬,到了最危险的那会儿,喜鹊掷出了一颗橡籽,击中了花面狸的鼻子。鸟儿和四蹄动物都在暗影里警醒,时不时相互扔一个飞镖,那是小泥丸和沉甸甸的种子壳。两只上年纪的刺猬老姐妹坐在一截枯树枝上拉家常,一个说:“我生第一个孩子奶水不足。”另一个说:“我的小儿子手不老实,偷邻居家的水虫。”

我对夜里所有的声音都听得见。我仰躺着,两只耳朵都用得上。黑色的夜气从北到南地流去,有时成丝成缕,有时像水一样平漫过来。我用耳朵接住流过的夜气,把里面的声音结成的大小疙瘩滤出来。只要我还没睡,就能听见无数的声音:各种生灵说话、嘟囔。外祖母睡觉前也要嘟囔,说到我、爸爸、妈妈,还有她自己。她说:“我年纪大了,越来越喜欢吃甜食了。”她说得真对啊,她见了金线蜜瓜和拳头大的无花果,脸上一下笑开了花。

我夜里睡不着,不是因为月亮太亮,也不是因为肚子胀疼,而是被四处围过来的野物们的声音害的。我不得不用被子把头包起来,故意想别的事,想捉鱼或读书,摆脱那些密密的声音。有些细声细气的响动就像没有一样,可是即便这样我也能够听到。比如我能听到半夜里风平浪静的大海,听到它这时候在远处不停地诉说,吹口哨、叹气、打喷嚏、咳嗽。大海睡着了的呼噜声也很大。老风婆能把林子里的所有声音都装到自己的口袋里,背上一路往南走,一直走到我们茅屋这儿,再往南,穿过无数村子,最后送到大山里。所以我想,爸爸他们到了下半夜,也一定会听到林子和大海的声音。

林子里的夜晚,有的睡着,有的醒着;有的上半夜睡下半夜醒;有的整夜不睡。大海闹了一夜,白天睡。许多生灵都是大白天睡觉的。不少鸟儿和人一样,夜里用来睡觉。所以鸟儿和人差不多,都是太阳出来话就多起来。白天和夜晚的荒野不太一样,大概是分成了两半的。不同的野物与生灵分成了两大拨,它们各自占据一个荒野。我们因为是人,基本上和鸟儿一伙,占住的是白天这个荒野。

我告诉好朋友壮壮:“咱们属于白天,晚上就交给另一些家伙好了。”壮壮说:“嗯,那都是一些坏家伙。”我没有立刻表示同意,因为我在想他的话对不对。我说:“晚上也有好的家伙,比如猫头鹰和刺猬,比如我们家很早以前的那只猫。你爷爷晚上不睡时,也是好的家伙。”

壮壮没法反驳我的话,转而说别的。他忧愁的事情和我一样,就是上学。“到了那一天,我们就得被关到高墙里面,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呢。”他皱着眉头。我想了想说:“反正谁也逃不掉这种鬼事。说不定上学也有另一些有趣的事,谁知道呢。”他听了同样没有立刻反驳我。我知道,壮壮最近一年多来有些佩服我了。这是越来越了解我的原因吧。我很高兴。

因为和壮壮在一起心里高兴,所以常常在一块儿待上很久。我们俩在林子里走很远,只小心地回避那片老林子。那一次在林子深处遇到的一位老婆婆,究竟是不是老妖婆,我们曾在事后讨论了半天。开始认为是,后来又认为不是,或一半是一半不是。“反正她是最好的老婆婆,我常常想起她。”壮壮说。我和他一样。

走在林子里,我们谈了各种树木花草的脾气和特点。我重复了不少外祖母的观点,指着一大片紫穗槐说:“别看它们从来长不高,可它们代表了荒野!”壮壮长时间看着,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。正这时,远处传来了野鸽子的叫声:“咕噜噜咕!咕噜噜咕!”壮壮凝神听了一会儿,转脸看着我说:

“这也是代表荒野的。我觉得这就是荒野的声音……”

我以前没有想过。真的啊!就是野鸽子的呼喊,才把海滩和林子变得更大了,大到没有边缘。我深深地赞同。

文章节选自《我的原野盛宴》

作者简介:张炜,当代作家,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,著有《一潭清水》《秋天的愤怒》《你在高原》《爱的川流不息》等,其中,长篇小说《你在高原》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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